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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邵阳文化】石光明散文:黄桑的色彩
时间:2022-06-21    来源:石光明    点击:

石光明散文:黄桑的色彩


五月的黄桑,几番雨后,森林绿意欲滴。绵延起伏的山岭如碧波翻涌,云气升腾,逶迤远去,漫向天涯。蓝色的远峰如海市仙山,在云雾间沉浮。梯田高处,若隐若现着几座吊脚楼,炊烟伴着鸡犬之声袅袅飘散。溪涧挟山林之势,一改以往的柔静清雅,泛着野性,似酒后的醉态,喧腾而去。好一派林海风光。我仿佛把摸到了黄桑的脉动。


记不清是第几次来黄桑了,每次来都会有不同的感受。最让我动心的,是黄桑的色彩。



黄桑的色彩并非红黄蓝三原色简单衍生出的颜色自然分类,也不仅是林木中叶绿素、花青素、胡萝卜素增减变化的季节反映。这里的颜色是天工匠运,道法自然,自然成色,色润天成。它时而躲在层云迷雾之后,时而现于淡月繁星之下,影影绰绰,把千山万岭泼洒得朦朦胧胧,把山寨的篝火和稀疏的窗灯也渲染得迷迷离离。它藏在山水记忆之中,隐于历史沧桑深处,似真似幻,若隐若现,好像在远处,又似乎在眼前。


这里的色彩啊,它有灵性,有时像大家闺秀般矜持隽永,有时如小家碧玉的随性玲珑。曾经豪情万丈的狂放,也有过失意困顿的豁达。它有味道,是阳光雨露滋养的草木芬芳,是峡谷溪畔流荡的水土清香,飘逸在山山岭岭的四季花果,回漾在苗寨侗家的茶盏酒碗和晨炊夕烟。它还有声音,是夏夜林海涛声哼鸣的摇篮曲,把童年的故事揺入千百年的梦乡;是春山雨后的一声声布谷,呼唤出一幅幅梯田春耕图;是山寨黄昏村前屋后的阵阵鸡犬,刚惊起早归的梁上燕,又引发了窗外的叶后蝉。它又有厚度,它不是一片涂了彩的纸张,轻薄得一吹就不见了踪影,也不是一块染了色的布帛,柔软得一揉便皱折难熨,它是岁月蹉跎的结晶,是历史冲积的沉淀。


这些色彩,不仅挂在眼前,盘旋在耳边,还回味在舌尖,不仅冲击着视觉,滋润着感官,更温馨着心田。在这一片苍茫、悠深、静谧、永恒的色彩中,人就如巨大调色板上的画笔,饱蘸天蓝水碧,调和草绿叶黄,点染花红云白,写意山村烟火的热情,白描民俗人文的温情,狂草金戈铁马的豪情,任想象挥洒,思绪浸润,凝结成天人合一的美学过程。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,又那么现代,那么弘大,又那么微小。



黄桑的色彩中,基调是绿。绿得情浓意重,绿得浪漫潇洒,绿得铺天盖地,绿得四季缠绵,绿得笔酣墨畅,绿得轰轰烈烈。这里森林的叶绿素含量恁是比别处的高,哪怕是深秋时节,霜冷露重,也还是一派绿意盎然。我称之为“姑娘绿”。黄桑一带风俗,未出嫁的女儿都叫阿妹,而出嫁的女人,无论为人妇、为人嫂、为人母,皆称呼“姑娘”。至今农历四月八的“姑娘节”仍然是当地城乡男女老少的盛大节日。当年读朱自清先生《梅雨潭的绿》,其笔下的“女儿绿”青涩水灵,娇憨爱人。但若拿来黄桑作比,又如何与黄桑 “姑娘绿”的风姿绰约、风韵淋漓同日而语呢?黄桑的绿,来源于水,离不开水。我每次来黄桑,都必去观六鹅洞瀑布。沐浴那一潭绿色的涛声,熏蒸那千仞绿色的汽雾,养眼洗肺,吐故纳新,心旷神怡。高高的六鹅洞瀑布从一片浓绿中奔涌而下,流泻出千万支碧纱,飘逸成无数匹绿缎。瀑下深潭沉淀了千百年的绿色翻滚变幻着,流向幽深的峡谷,漫上看台的栏杆,涨成了四围的无边落木。


六鹅洞瀑布下游的峡谷,幽静得只有水声虫鸣,僻陋得连名字也没有。前几年有人取 “曲径通幽”之意,名之曰“曲幽谷”。漫步其中,总觉得这曲耶幽耶,虽传达了幽深之境,然而尚嫌接地气承风骨不够。你看,长约数里的峡谷中,溪涧边山崖上,长满了一丛丛一片片的溪畔杜鹃,不少是碗口粗细、虬枝疏密的百年杜鹃树。前几次来,都是秋天,只见树,未见花。这次来又不赶趟,已过了热闹的盛花期。渐次凋零的杜鹃花,凄清中依然是那么美,粉红里透紫,紫红中泛白,点缀在浓绿的底色上,使暮春的旋律在峡谷里回声嘹亮。这种紫红色的杜鹃,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,叫云间杜鹃花。不由得想起六鹅洞瀑布的神话传说,是六位仙女沐浴洗下粉脂,用云间的美丽扮靓寂静的山林吗?还是众山神捧出这红紫的花束,祭奠大山的忠魂?走在满是杜鹃的峡谷,沿溪看落花缤纷,心想,欲知春归处,最宜杜鹃谷。


曾走过不少自然保护区,生态风光与黄桑相伯仲的不在少数,独有黄桑崇山密林荒村古寨散发出的沧桑古色,让我炫目铭心。这种古色,很难把它归类为热色或是寒色。它不是青铜器时代的斑斑铜绿,也非唐宋诗词里的素笺淡墨,亦无青花瓷的淡雅飘逸,只是中世纪蔓延明清两朝的历史苍茫和烽烟缭绕,是至今口口相传的里巷民谣古音,年深日久的残垣断壁不老苔藓,拴马树干上随年轮长高增粗的缰绳勒痕,溢满抗争不屈,染尽血色风采。这是让我心生敬畏永远祭奠的颜色。


 

四十年前,我还是豆蔻年华青皮后生,曾在黄桑山外的寨市古镇生活多年。那时的黄桑,还是山深林莽,古木森森,苍茫神秘。听老街的长辈“款古”,依稀记得,数百年前,黄桑曾是湘黔桂三省边苗瑶侗百姓起义的核心堡垒,明清官军镇压的血腥屠场。土地革命战争时,中央红军长征翻过老山界后,从这里穿越,走向转兵通道,马蹄踏碎崎岖山路的寒星,喇叭吹醒了苗岭侗寨的霜月。当时的印象,黄桑是那么偏远穷僻,荒凉悲壮。多少次,站在西河桥下的小码头,望着清浅的莳竹水从山的褶皱中流出,我对黄桑的猜想也浸得湿淋淋的,却还是留下了虽咫尺之隔但未进山寻幽探秘的抱憾。


明代中叶,郑和远航船队归帆上的晚霞刚刚熄灭,历史便进入了一个多事之秋。虽有廉洁刚直“要留清白在人间”的于谦勉力而为,撑起“土木之变”后的危局,但由于多年的戚贵擅权,宦官乱政,明朝统治已腐朽不堪,内忧外患矛盾深重,对百姓的盘剥压榨变本加厉,人民生活水深火热,无不怨声载道。农民起义此起彼伏,连续不断。黄桑的山山岭岭也堆满了枯草干柴,一遇上星星之火,便燃起熊熊烈焰,烧热了南天,烧旺了被压迫者的希望,照亮了上堡古国的猎猎义旗。统治者的镇压更是异常残酷血腥。《明英宗实录》记载的奏报称,公元1456到1457两年间,官军共攻破焚毁近五百个寨子。血雨腥风笼罩了整个三省边区。


在杜鹃遍生的峡谷丛林里,我曾惊讶高大树林下何来数亩平畴?陪同的同志说,当年这里是山民的屋舍,起义失败后遭遇屠村,夷为平地。然而,不屈的树种伴着大山的泪雨洒落屋场废墟,数百年后竟长成几人合抱几十米高的大树,把血与火的故事写入密密的年轮。

去往上堡古村的路上,界溪村、雪林村、赤坂村在车窗外一闪而过,如同历史烟云飘逝。“界溪省、巴流府,雪林州、赤坂县,上堡有个金銮殿。”同行的县文联主席喜子又轻声念起这首百年民谣,为上堡古国的史迹添上注脚。



上堡村的巷道,还是那么沧桑,让人心悸。持续二十年的起义烽火早已灰飞烟灭,历史的记忆却深深烙在了每一条石板路,每一座屋场,鲜活在村中奔流不息的小溪,氤氲在山林的晨岚晚霞。凭吊金銮殿遗址,宫墙残垣,抚看苍老的旗杆石,拴马桩,上堡古国的风云依稀可辨,村后高坡上的演兵场点将台,大战前的人喧马嘶宛然在耳,官军战后建在村边的忠烈祠已寻不到一砖半瓦。数百年过去了,被官军烧杀一空的古国废都,慢慢又恢复了人烟,陆续迁来的侗苗百姓小心维护着古村的宁静,垒砌着他们对民族史诗的崇敬。


站在海拔一千多米的牛坡头眺望上堡村,崇山环抱的盆地里,梯田层叠,村舍俨然,炊烟袅袅,好一方安宁清静的净土,好一幅田园牧歌的画图,远远胜过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。极目四望,青山翠岭,白云苍狗,云影下,是一堆堆化不开的黛绿,紧随流云徐行的阳光,将一块块金黄轻轻染上来,幻变成草绿,黄绿,橙黄,铜黄,又渐次推演着云与霞的色彩故事。


入夜,星光如萤火飞上天幕,梦一般的色彩,从我的思绪里浸润开来,弥散在茫无际涯的林海。自然保护区管理处的平地上,燃起了一堆篝火。欢乐的人群围拢来,山歌响起,巫傩之风把人们慢慢带入黄桑古老的民俗,温馨的岁月,是那种久违了的烟火熏腊的味道,松柴燃亮的暖色调。


这就是黄桑前世今生的色彩。有人爱着,有人护着,有人宠着,也有人妒着。不管寒来暑往,她都在这里,色谱似变未变;不论风雨霜雪,她都在这里,色泽如新似旧。